妈妈的花园

插画：同春

父女俩凑到手机前。他看到视频里女药剂师出现了。她身穿浅蓝色医护服笑容满面说，“我请内科护士长充当摄影师，她给我现场直播呢！”这时候，拍摄镜头转向那张乒乓球台，镜头渐渐推近，他看到那只满栽水培植物的玻璃托盘，已经摆放在球台中央。丫丫紧盯着视频画面说，“妈妈的花园，这是妈妈的花园，……”

他猛然明白了：妻子每晚围绕小区花园散步，可是医院没有小花园啊，于是女儿就把这座充满生命的袖珍花园送给妈妈……

视频画面里响起妻子的声音说，“谢谢丫丫，也谢谢丫丫爸爸！谢谢你们这座四季常青的小花园。”

1

健身馆门前贴了告示，黄纸黑字言简意赅，大意说奉上级指示即日起关闭健身馆，何时开放等候通知。他有些不甘心，说咱们城市疫情平稳，关闭健身馆太夸张了。守门人响咳两声说不要抱有侥幸心理。

平时妻子王凤和女儿丫丫经常联合挖苦他，说他水族转世酷爱游泳，今生接近海豚天性。此时面对猝然关闭的健身馆游泳池，他只好拎着游泳装备回家。水族转世的他无奈转为旱地动物。那么转成哪种旱地动物呢？索性选择大熊猫吧，它是国宝能够得到特殊照顾。

假装大熊猫走进家门给自己泡了杯炒青，茶杯的水势显然比游泳池小得多。人世间很多事情不具备可比性，比如性格大条的王凤便无法跟王熙凤相比，尽管只少个熙字，人家是红楼梦里的人精。妻子是二甲医院药剂师，他曾经多次提醒妻子，你在家里粗心大意，你在医院千万不能给患者拿错药。女药剂师听了赠送4字成语给他：杞人忧天。

妻子平时酷爱散步，每天晚间沿着小区花园转圈儿，风雨无阻从不缺勤。她手腕戴着电子记步器，好像国际上有个“散步奖”等待她摘取。女儿丫丫读小学4年级，她好奇地问妈妈，您是喜欢散步还是喜欢花园呢？女医药剂师被女儿问住了，满脸思索表情说，是啊，我怎么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呢？

他则以考古学家口吻对女儿说，你妈妈怀孕时每天围绕小区花园转圈儿，你在她肚子里没被转晕吧？丫丫听罢立即做出头晕昏倒的姿态，显得特别可爱。妻子笑得直不起腰，夸奖女儿擅长表演将来报考电影学院。

他为自己拥有如此幽默而快乐的家庭，内心非常欢喜。

2

这些天妻子忙碌起来，参加医疗小分队下沉社区，经常很晚回家。莫说她晚间小花园散步，就连晚饭都快变成夜宵了。

旱地动物喝过热茶走进厨房，从收纳箱里取出饼干盒子。游泳后常有饥饿感，便吃几片饼干。今天没有游泳却沿袭着习惯动作，嚼着饼干发现厨房板台摆着个苹果，苹果下面压着粉色信笺写着几行字： “我接到紧急通知去医院了，你和丫丫的晚饭我已写好操作流程，你按照步骤实施就是了。”

王凤今天你是夜班啊，怎么下午就加班呢。他快步走进妻子卧室果然床铺空了。看来形势有些吃紧了。猛然想起丫丫还在午睡，就跑去推开女儿房门，看到丫丫趴在小桌前写寒假作业，他满意地笑了说，妈妈去医院加班，爸爸给你削苹果吃。

丫丫九岁半，从小就特别乖，喜欢在阳台种些花草。她幻想用苹果核里的籽种出一株苹果树苗，试验几次没有成功。丫丫房间里的瓶瓶罐罐栽满水培植物，俨然家庭绿化小标兵。

傍晚时分，他下厨做饭。厨房写字板写满晚餐食材和操作流程，可谓全攻略。“白萝卜洗净去除头和尾，切成滚刀块或者半圆形厚片，焯水后沥净，下油锅翻炒，烹蚝油……”

他阅读着写字板里的“两菜一汤”，猛然觉得性格大条的妻子，竟然心细如丝，就连“海米冬瓜”投放十五至二十颗“开羊”都写得清楚详细。她是南方人习惯把海米叫开羊。

有了妻子“红头文件”指导，他顺利完成两菜一汤的任务。米饭在电饭煲里。丫丫动手盛好两碗米饭说，“妈妈说在家吃饭也要用公筷的，还有盛汤的调羹。”他想起妻子从来不叫“勺子”叫“调羹”，丫丫也学会这种雅称。看来妻子性格粗中有细，母亲当然是女儿的榜样。

丫丫突然举手就像课堂提问那样说，“爸爸，请你把晚餐拍成照片发给妈妈！这叫汇报演出嘛。”

这是个好建议，他拿来手机对准餐桌拍成视频，秒发给妻子然后对丫丫说，“咱们开饭！”

丫丫有些惦念说，“不知妈妈医院加班吃什么晚饭？不会是外卖送来三明治吧……”

妻子回复微信说热烈祝贺老公晚餐成功，紧接着又发来医院晚餐照片，让他给丫丫看。丫丫看到餐盒内容丰富多彩，放心地笑了。

就这样，父女开始快乐晚餐。丫丫吃得津津有味说，“爸爸，您按照妈妈写好的操作流程做菜，我吃着就有妈妈的味道。”

他觉得女儿说得有道理。就好比鲁班的徒弟的作品必然有鲁班的风格。于是他指着香菇油菜说，“这道菜就叫药剂师小炒吧。”

丫丫笑了笑说，“爸爸，吃饭时不能讲笑话，妈妈说这样容易造成误吸，使得食物呛进气管。”

好的。他故意板起面孔做出严肃的样子。丫丫轻轻笑了。

吃过晚饭，女儿主动去厨房洗碗了。只要妈妈在家，丫丫没有洗过碗，此时妈妈不在家，丫丫变成大姑娘了。他从女儿身上仿佛看到女药剂师的影子。

丫丫洗了碗拖了地，回到房间继续写寒假作业。他听女儿房间传出嘤嘤哭声，说是四年级语文教辅忘在教室里。他安慰女儿说，“咱们上网下载截图挨篇打印下来。”女儿听了擦干眼泪，安心写作业了。

3

天色黑了。他走进阳台吸烟，手机响了。妻子发来微信语音说，“我们已经列为定点医院，从下午接收有症状感染者，首批感染者是两个宾馆清洁工，她们住进隔离病房治疗。我参加抗疫近期不能回家，你要照顾好丫丫，告诉她妈妈坚守岗位是光荣任务。”

他有些吃惊。难怪健身馆关闭，看来疫情有所发展全市严阵以待。他意识到妻子将很长时间不能回家，日常生活的担子落到自己肩上了。

妻子真是粗中有细，通过微信发来“父女日常生活须知”，他打开手机认真阅读，渐渐意识到维持家庭日常生活，妻子付出多少精力啊。

客厅里落座打开电视机，正在播出本市晚间新闻，主持人字正腔圆播报严格实施抗疫管理的通知，小区设立测温门岗、居民外出佩戴口罩、外部车辆凭证进入、有序采买生活用品……他悄悄关闭电视机，考虑怎样把妈妈不能回家的消息告诉女儿。

晚间歇息。丫丫跟爸爸道了晚安，然后小大人儿似地说，“妈妈值夜班好辛苦，她累了就不要散步了。”

他说妈妈医院建筑结构紧凑，没有散步地方。丫丫说医院有个小后院的。他说已经改建成临时物资仓库了。

丫丫遗憾地说，“这样妈妈会不开心的。”

第二天清早丫丫醒来，撒开小脚丫径直跑到阳台朝着楼下张望。他知道女儿等候妈妈下夜班回家，就大声招呼吃早餐。

丫丫跑进厨房眨着眼睛说，“妈妈做早餐要煎鸡蛋的，还有焗黄豆和烤肠。”

他知道女儿是说英式早餐，自己只会“中国特色”的，于是打开果酱瓶子安慰丫丫。女儿很懂事，点头接受了。

女儿吃过早餐。他满脸堆笑说，“丫丫将来长大了，如果考到外地读大学，那样就不能跟妈妈共同生活了。”

“是啊，长大我就独立生活了，你们老了还需要我照料，陪伴你们周游世界。”丫丫当然听不懂这种开场白的玄机。

“那么咱们现在假装你长大了，妈妈这段时间不能跟你共同生活，你能够做到吗？”

“您是说妈妈医院有紧急任务，好久不能回家？”丫丫思考着说，“可是我现在没有长大，这种事情是不能假装的。”

他只得坦言说道，“是的，这种事情不能假装，妈妈医院出现紧急情况，她参加抗疫近期不回家……”

“我在电视新闻里看到有的小区封闭了，”丫丫眼窝里有了泪水说，“那样妈妈整天在大楼里工作，医院里没有散步的地方。”

他为了缓解女儿情绪说，“不是医院里没有妈妈散步的地方，是医院里没有小花园，没有小花园妈妈就不散步了吧。”

丫丫连续眨动大眼睛，认真思考医院里没有小花园的问题。他知道自己偷换概念，完全搅乱女儿的思路，就建议说每天晚间咱们都要跟妈妈视频通话。

“对，咱们要丰富妈妈的业余生活！”丫丫认为自己能够帮助妈妈了，抹去了眼泪。

一连串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。如今轮到他居家照顾孩子。他在微信里跟妻子说使命神圣。女药剂师回敬说，“请不要过度夸张好吗？咱家丫丫自理能力挺强的，你反而可能被她照顾呢。”

他回复微信极力反驳说，“咱家丫丫就是小型号的你。”

他没想到妻子回复四字“丫丫加油！”附加三枚鼓掌符号。反倒把他放到次要位置了。

4

这天中午时分，妻子发来微信语音说想念丫丫。他给女儿拍了视频，现场同步配音：“禁足居家，我和丫丫，全力抗疫，你加油吧。”

傍晚时分，妻子给他发来自拍视频。他播放给丫丫观看。

丫丫看过就哭了。他马上安慰丫丫说，“你看妈妈的房间很大，中间还摆着乒乓球台呢。”

“妈妈只能围绕乒乓台转圈儿散步了。”丫丫看出这是医院文体室，有些遗憾地说，“可惜您不会做红果酪，这是妈妈最爱吃的……”

他拍拍胸脯表态说，“世上无难事，只要下决心。爸爸能够学会制作红果酪的！咱们做好红果酪给妈妈送去，不过，到时候只能交给门卫保安，医院封闭管理不能进去……”

“只要让妈妈吃上红果酪，那就很好啦！”丫丫眯起眼睛想象说，“到时候我也要送礼物给妈妈呢。”

他上网查到“经典红果酪”的制作方法，决定用蜂蜜替代冰糖。戴好口罩和眼镜，迅速下楼到小区附近便利店买了红果，还顺便买了豆腐和青菜。

父女俩吃过晚饭观看电视晚间新闻，丫丫看到妈妈医院的画面，告诉爸爸医生护士们身穿防护服就认不出了。他说只要是战友身穿铠甲也认得出的，然后去厨房制作红果酪了。

他严格按照工艺流程操作，精选红果六十颗，洗净去核放进不锈钢锅，加纯净水煮熟，用木勺将红果碾成果泥状，添加调水蜂蜜不断翻炒……

厨房里飘散着红果酪的酸甜味道，丫丫拍手说这是妈妈的味道。他将红果酪灌装到两只广口玻璃瓶里，看着水晶般透明。

丫丫有些激动说，“明天我们给妈妈送去吧？”

“好啊，我们明天吃过早饭整装出发！”他把两瓶红果酪放进冰箱里，躲到阳台去吸烟了。不知为什么有些激动。这场突如其来的疫情使得夫妻小别数日，让他切实感受到家庭的可贵，深深体验到以往不曾体验的情感。

第二天吃过早饭，他和女儿各自武装起来。丫丫头戴棒球帽，小脸捂上口罩，身穿肥大罩衣，脚踏运动鞋，从房间里拎出那只紫竹提盒，活脱脱钢铁小战士。

他没想到丫丫拎出这件竹器。当年丫丫的奶奶经常挎起紫竹提盒给丫丫的爷爷送晚饭。紫竹提盒下层放着米饭或馒头的主食，上层是荤素两样的炒菜，扣严盖子干净防尘。丫丫的爷爷是工艺美术厂高级技师，遇到紧急任务加班赶工，总是忘记下班回家。如今爷爷和奶奶去广西巴马颐养天年了。丫丫收藏了这件竹器说这是爷爷奶奶的传家宝。

丫丫打开紫竹提盒的盖子，轻轻把两瓶红果酪放在上层，然后扣好盖子说，“爸爸您还是戴上眼镜吧，必须做好全部防护咱们才能出发。”

女儿确实成长了，这场疫情成为她小小人生的特殊经历。

5

清晨阳光格外明亮。父女俩扫码走出小区。大街上行人不多。时有外卖骑手疾速驶过，享受着城市道路通畅的快感。丫丫拎着紫竹提盒说道，“妈妈好多天没有地方散步，她会担心自己发胖的。是不是妈妈发胖您就不喜欢她啦？”

他觉得女儿天真烂漫，险些摘下口罩说，“我求婚时她就是个小胖子，那样子很可爱的。”

丫丫高兴了，隔着口罩大声说，“我还是希望妈妈每天散步，她走路身姿特别好看！”

一路走过几个十字路口，终于来到这座白色小楼近前。丫丫将手拎紫竹提盒改为怀抱，上前大声向医院门卫室的保安叔叔问好。

丫丫说出妈妈的名字，请求保安允许妈妈出来见面。不待保安表示拒绝，他小声告诉女儿医院门厅前拉着黄线呢。

女儿轻轻把紫竹提盒放在保安室门前，从衣兜里掏出酒精湿巾，仔细地将盒盖和提梁擦拭一遍，请保安叔叔转交妈妈。

静静站在医院大门前的便道上，丫丫望着那两扇封闭的玻璃大门，不言不语。他悄悄拨通妻子手机说，“丫丫给你送来红果酪，咱们晚间视频连线吧。”

说罢他将手机递给女儿，丫丫接过手机跑到旁边，小声跟妈妈说起了私房话。

父女俩回到家里吃过晚饭，丫丫跑进厨房洗碗拖地，跳跃着像一头小鹿。拾掇利索坐到玻璃餐桌前，她双手托腮等候跟妈妈视频连线。

“爸爸，我很抱歉有个秘密没有告诉您……”丫丫突然说道。

他笑眯眯望着女儿说，“每个孩子都可以拥有自己的秘密。”

丫丫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照片库，递给爸爸说，“你看这是我放在紫竹提盒下层的……”

一只椭圆形玻璃托盘，一层浅浅的清水，栽满着水培植物。玻璃托盘晶莹剔透，水培植物青翠欲滴。他仔细观看照片发现，这一株株绿苗儿竟然来自厨房下脚料：胡萝卜头、白萝卜头、青萝卜头，还有白菜头，它们经过清水栽培茁壮成长，郁郁葱葱俨然一座绿色袖珍森林。

“这是你送给妈妈的礼物？”他有些不解地问道。

丫丫使劲点头说是的。这时候丫丫的手机响了。

“这是妈妈！这是妈妈！”丫丫兴奋极了，快速打开手机微信页面说，“妈妈提请视频啦！”

父女俩凑到手机前。他看到视频里女药剂师出现了。她身穿浅蓝色医护服笑容满面说，“我请内科护士长充当摄影师，她给我现场直播呢！”

这时候，拍摄镜头转向那张乒乓球台，镜头渐渐推近，他看到那只满栽水培植物的玻璃托盘，已经摆放在球台中央。

丫丫紧盯着视频画面说，“妈妈的花园，这是妈妈的花园，……”

他猛然明白了：妻子每晚围绕小区花园散步，可是医院没有小花园啊，于是女儿就把这座充满生命的袖珍花园送给妈妈……

视频画面里响起妻子的声音说，“谢谢丫丫，也谢谢丫丫爸爸！谢谢你们这座四季常青的小花园。”

他看到妻子环绕着乒乓球台的袖珍花园行走，那身姿特别健美。

“这样就好啦！”丫丫笑得眼窝里溢出泪花说，“妈妈散步有了小花园，妈妈散步有了小花园……”

【作者简介】

 肖克凡

天津市作家协会副主席，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。著有长篇小说《鼠年》《原址》《天津大码头》《旧租界》等8部，小说集《你为谁守身如玉》《蟀蟋本纪》《唇边童话》等18部，散文随笔集《镜中的你和我》《我的少年王朝》《一个人的野史》等。长篇小说《机器》获中宣部第十届“五个一”工程奖、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，并入围第七届茅盾文学奖。长篇小说《生铁开花》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。为张艺谋电影《山楂树之恋》编剧。

（原题《妈妈的花园》）

（作者：肖克凡)